Since the day we met.

[Merlin/AM]真相时刻(19)

大厅一角的枝形烛架突然炸成粉末,随之而来的寂静令人惊惧。

赫利奥斯站在右边的柱子旁,双眼微眯,胸甲上溅着血迹。右颧骨上的一道伤口刻在黝黑的皮肤上,使他的表情更加扭曲,混合着愤怒、厌恶和似笑非笑的嘲讽。他的牙咬地紧紧的,半晌,朝柱子侧边啐了一口。

阿古温尖锐地瞥向他,赫利奥斯阴恻恻的眼神轻蔑地接上他的,他们互相对视着,没人去看莫嘉娜。从嵌在厚墙壁的高而窄的窗里,清晨的光线冷冷射入。一侧的烛火仍燃烧着,另一侧只有碎片四处散落。

莫嘉娜从王座上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下来,到两个男人之间,视线从一边移向另一边,嘴角提着淡淡的冷笑。

“瞧这沉默。多不令我惊讶。”

赫利奥斯的脸颊微微蠕动,似乎准备向议事厅的地板再啐一口。

“搜寻没有结果。”莫嘉娜说,“两队人马,至今一无所获。”

阿古温的声音像在水下闷着,“森林里很黑,鸟和野兽的声音会扰乱搜捕。尽管如此,我们的人抓回一些俘虏。平民,士兵,使节的马车……”

“以及?”莫嘉娜说。

“以及,如果不是有人不断咒骂,强调他的腿伤,”阿古温舔了下干裂的嘴唇,“我们本该搜得更快。”

赫利奥斯发出沙哑的低笑。他向前一步,左腿明显有些瘸,膝盖外侧的布料因浸透凝固的血而发硬,“强调腿伤?让我问问。是谁他妈的负责情报?是谁负责提醒我们城堡里有个会魔法的疯子?我不在乎为金子丢掉一条腿,但我憎恶被人耍着玩。公爵大人,你好像没搞明白,我是在为你擦屁股。”

“殿下,”阿古温强硬地说,“谁也料不到梅林会这时候出现。城堡的每个角落都被搜过,城墙的每个卡口都有守卫——”

他突然噤声,眼珠紧张地转动,思考着自己解释里的漏洞。

“你说得没错,阿古温。”莫嘉娜抬起手——那只用亚瑟的剑割破的、仍布满血迹的手——轻轻搭上他的铁护腕,“谁也没想过梅林会出现。他怎么能呢?他怎么知道是今天?他怎么能立刻就赶到,好像他从没离开过?”

阿古温的手微微发抖,像他被莫嘉娜握住的护腕正发红发烫。

“也许是因为婚礼……”

赫利奥斯扯了扯嘴角,“或者是因为亚瑟毕竟是你的外甥,而你舍不得他死。”

阿古温一愣,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攥起拳头,从牙缝里低声咆哮,“你指控我。你以什么身份?”

“身份。”赫利奥斯的舌头从里侧舔过牙齿,“我的人攻下了卡美洛,在你安安稳稳躲着的时候。他们本该享受战利品,享受黄金和女人,现在却埋在自己的脑浆里。这笔账我该算在哪个倒霉蛋的头上?”

阿古温嗤笑一声,“你的人?如果单凭一伙亡命之徒就能攻下卡美洛,你为什么不选个日子大摇大摆地来?”

“够了。”莫嘉娜说。声音轻而尖锐。“够了。”她又说,盯着关起的大门。

“公主,”赫利奥斯敷衍地鞠了一躬,“我没能结果亚瑟,可也和结果了差不多。一个重伤的人在逃亡中活不久。”

阿古温面无表情地接道:“很对,他肯定得不到半点机会疗伤。”

莫嘉娜没有温度地笑了笑,“最好别为你没完成的事邀功请赏……赫利奥斯。你放走了亚瑟,无论原因是不是突然闯进一个巫师,你放走了他。”

赫利奥斯转开目光,双颊凹陷下去,像在咀嚼未出口的咒骂,阿古温从眼皮下向他投去挑衅的一瞥。

莫嘉娜轻轻一挥手,剩下的烛火也熄灭了,她在两人的沉默中慢慢走回王座,晨光将她黑色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认为,”阿古温抬脚跟了上去,“我们需要使节,去联络奥丁,阿诺德,洛特和贝尔德。盟友很重要,殿下,亚瑟得罪过的敌人可不少,他们会帮我们提防他,这样他就不大可能逃出西南边境。我这儿有些能用的大臣,忠心耿耿,清楚如何谈判。”

莫嘉娜回过头,锋利的目光刺到他脸上,像深夜的暴风雪凛然扑面。阿古温心头一阵冰冷的彷徨,出于冲动,他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我,我没背叛你,莫嘉娜。”他颤抖着压低声音,“我永远不会!梅林出现在城堡里和我毫无关系……我发誓。他那样害过你,折磨过你,我只遗憾于不能亲手杀死他。”

莫嘉娜静静看着他,眼珠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抽出了手,“我知道。”

阿古温微微忐忑、充满希冀地注视她的脸庞,等着她再多说一句话,或者再望着他一会儿,那意味着定罪或赦免。莫嘉娜从他身旁离开,走到王座坐下,握住冰冷的扶手。

“按你说的派些人去,带给国王们我的诚意。”

阿古温过了片刻才确定听到的是这句话。他挺起胸膛,呼吸起伏,胸口的痉挛逐渐平复。莫嘉娜还愿意相信他,那就足够了。他的价值和忠诚赫利奥斯永远无法企及,公主会明白这一点。

“我这就去办。”

莫嘉娜轻轻吸了一口气。

“亚瑟身上的诅咒仍然是我们的机会。没人能终止古教的诅咒,只要它还流在他的血里,我相信他就跑不远。我要你们亲自去森林,带上奥格斯。我训练过它,捕猎时它敏捷、迅速,并且非常安静,鲜血气味逃不过它的鼻子。带着它去。我要见到亚瑟走投无路地被抓回来。”

“他会的。”赫利奥斯用一种阴冷的语调,“他一无所有,所以才只能拼命躲藏。”

阿古温瞟了他一眼,为他的愚钝和自大感到恶心。

“他还有梅林。”

最后这个词像寂静空荡的房间里飘拂的幽灵。

“哦,”莫嘉娜轻柔地说,“他还有梅林。”她看着他,好像他刚刚提醒了屋里的人太阳是从东边升起的。

赫利奥斯交叉双臂,盯着面前的地面,发出一声嗤笑。

阿古温紧握拳头,他绝非害怕,无论赫利奥斯如何暗示。莫嘉娜批评他在魔法上的短视,他也不。他很清楚对付巫师需要的手段——在卡美洛、在乌瑟手下近三十年,他怎会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谨慎。发现踪迹以后不能冒然行动。”

莫嘉娜支起胳膊,倚在王座上。

“谨慎,当然,”她点了点头,闭起眼睛,“那是艾莫瑞斯……”

一瞬间,她仿佛又在被噩梦侵袭,在林中陋屋的窄床上搂紧肩膀蜷缩。阿古温想到她要找的那把剑,他本以为那威胁很远,有时间准备,不值得注意,直到梅林出现在城堡里,离她如此之近。他感到背后有冷汗,一把能杀毁所有魔法的剑突然变得重如千钧,令人战栗。可他们除了知道那把剑的存在,还对它一无头绪。

“应该有人留下来保护你。”他低声说。

“不需要。”莫嘉娜睁开眼睛,指尖紧抠着扶手,“我要你们专心致志对付亚瑟。昨夜我已经送信给阿尔瓦*,他对魔法的研究比我更深,他知道如何压制别人的力量。在那之前,你们至少要追到亚瑟和梅林的踪迹。”

赫利奥斯弹了一声响舌,“我和巫师打过交道,有准备的时候——有充足准备的时候根本用不着害怕。箭头抹上毒药,瞄准,从远处,‘嗖’。无意冒犯,公主,不过魔法有它的弱点。你想必见过那种专为巫师设计的镣铐,内侧布满尖刺,深深扎进皮肤,刺上浸满的药水和钻心的痛楚让囚犯动弹不得,更别提使用魔法。”

阿古温皱起眉头,这不是莫嘉娜爱听的话。他偷偷瞥向她,女巫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突然笑了一声。

“见过?我见过太多回了。和火堆、斧头、绞刑架一起。在巫师猎人和乌瑟那里。哪怕是现在,我打赌城堡里依然能找到,说不定就挂在牢房门口。”

“莫嘉娜……”阿古温说。

“所以我不明白——你们谁能告诉我——”莫嘉娜发出一串歇斯底里的冷笑,“为什么亚瑟‘还有梅林’?难道他从没宣判过接触魔法者死刑?他不曾像对待低贱的毒虫一样对待巫师?为什么仍然有人认为他是个公正英勇的国王,像是瞎子认为太阳是黑色的?”

女巫的目光直落在正前方,宽大的座椅几乎淹没了她纤细的身影。一时间,散落的发丝和苍白的嘴唇使她看上去极为憔悴。她颤抖着,指甲抠进木头,留下如丝的血迹。

“亚瑟·潘德拉贡,一剑刺进我胸口,没有丝毫犹豫;亚瑟·潘德拉贡,亲口赞同在魔法与卡美洛之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现在却有个被他宣判死刑的巫师,为他舍生忘死,为他与我作对。”

阿古温和赫利奥斯站在原地,谁也不敢挪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下,空气像冰窖一样寒冷。

莫嘉娜抬起头,眼里的光芒刚硬如剑。

“去集合所有的人……所有留在王城,来不及逃跑,或者被抓回来的人。所有贵族、奴隶、使节和商贩。所有仍然支持亚瑟的人。”她像蛇吐信般嘶嘶地说,“我要向他们宣布事实真相。”



他们离开屋子是太阳升上树冠之后。

亚瑟换上翻找出的旧衣,衬衫破洞的袖子几乎连肩膀上的绷带都遮不住。长裤没有明显的王室标志,可以继续穿着。至于靴子,抹上泥土,多少能掩盖上等牛皮的纹路。

梅林半跪在地上,把那条断裂的银饰带和亚瑟外衣上的宝石一颗颗扯下来,数清个数,用布帛包好,塞进腰带里。“你觉得它们能值点钱吗?”他站起身,轻轻咕哝着,坐到亚瑟床边,逼他再喝下一杯吊钟花汁。

亚瑟呛了几口,盖乌斯的配方向来值得信任,但这药水的作用十分难熬,像有只手伸进他的胸膛里挤压不听话的心脏,迫使血液继续流动。

“那是宝石,梅林。”他说,“要看你能不能使它值钱。”

梅林把盛药水的叶片从他手中拿走,扶着他的肩膀,用力帮他坐起来。

“有的人只认金子。”亚瑟挪动枯木般迟钝的双腿,让鞋底贴到地面。梅林手心的滚烫透过薄薄的衬衣传到他湿冷的皮肤上,他转过头,望着他,光线透过支撑窗户的树枝,突出了梅林颧骨下凹陷的阴影,“这就是它们的不同。对于那些不认得宝石的人,它一文不值,对于珍惜它的,它才价值连城。”

“噢,”梅林说,在他的目光里微微一笑,“看来我得找个懂行的买家。”

亚瑟移开视线,“卖给商贩,或者有马和仆人的人。”

他的手摸索到床沿,胳膊绷紧,想支撑着站起来,刚离开床面便跌了回去,梅林反射性地伸手扶住他,尽力掩藏眼睛里的担忧,然而紧捏亚瑟衣衫的苍白的手指暴露了他没说的一切。

“幸好这不是比武竞赛,”亚瑟说,“我还能说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们可以等到夜晚再走。”梅林说,“我去放哨,运气好的话抓只兔子,你需要体力。”

等到夜晚是绝对的下策,停留太危险了。亚瑟不了解其他人,但他了解一点莫嘉娜和阿古温,耐心这种可贵的品质和他们无缘。

他摇头,“这屋子离王城有多远?”

“……不算太远。”梅林咬了下嘴唇,“我,呃,我不是很扛得动你。”

亚瑟眨眼盯着他,“你指我很胖?”

“失血并没为你减重。”梅林弯了弯嘴角,“依兰和我一起带你出来,他在封锁线外和我们分别。昨夜很安静,我猜他引开了大多数追兵。”

亚瑟的手从床沿松开,搭到膝盖上,拇指和食指相互捏紧。

“我们计划去艾尔多,他说等到那儿和我们汇合。”梅林说。

“去艾尔多。”

“那儿很合适。不是卡美洛的领土。”

“是洛特的。”亚瑟抬起头,“如果从森林走,需要翻过艾斯蒂尔山脉。”

“这一路巡逻队最少。”

亚瑟点了点头,没有动,让发僵的十指伸展又握拢。

梅林等了等。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亚瑟说,松开手掌,低下头,重新握住床沿,“在等体温流到脚底。”

梅林抿了抿嘴唇,“要不试试魔法……”

亚瑟侧过头,梅林的视线对上他的,有一瞬间,法师似乎想躲闪,但他没有。他望着亚瑟,睫毛闪动,在那微光闪烁的眼眸下埋藏着挣扎,一些脆弱,以及更多的执着。

亚瑟明白这不一样。梅林在背后为他使用魔法,和亚瑟在知道他的巫师身份之后主动要求他使用,是两种意义。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需要”过魔法,那些在他无知无觉下有过的牺牲,他本不想要。

但如果他现在开口,他不是要求梅林扣好一件衣服上的搭扣,而是要这种曾被他误解和伤害的东西在最虚弱时给他仰赖。要魔法做他的盾牌,他的剑,他的拄杖。他的力量。那些莫嘉娜嘲讽他的话,原本他还能稍稍辩解,在此之后,他则要将魔法给与自己的帮助从阴影里拉出来成为事实。

他需要魔法,他需要梅林,他要承认这一点。他要交给梅林对自己使用魔法的权力,这权力他从来被教导不该给予任何人。

他的指甲掐在手心,一会儿,空气安静又冰凉,然后他笑了:“希望你的咒语有香草烤鸡风味?”

梅林的嘴角颤动了一下,眼睛里的光芒轻柔闪动。他向他靠近,抬起手臂,像要确认似的,停下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他温热的手掌贴到了他的心脏上。

亚瑟想起莫嘉娜把血抹在他胸口的时候,他们的姿势几乎一模一样。那一次,穿透皮肤的是尖锐恐怖的痉挛。而这次是梅林。

咒语声并不像思乡曲,他不怎么听得懂,他专注地看着梅林的眼睛变成金色,第一次如此专注。蜂蜜似的金从瞳孔中央自然晕开,在细密的睫毛之后,像植物沿着脉络生长,河水沿着河道奔流。他发现这种金色里有奇异的美丽。

魔法本身是另一种捉摸不透的感受,从梅林的手掌到他的胸膛,他能够感觉它们,就像感觉自己的内脏,自己的一部分。它渐渐浮现,并不是从梅林那儿传来,而是从他自身深处被发掘,像深埋地底重被唤醒的悸动。他想起城堡的那个夜晚,梅林让烛火高高窜起,织成一条金色的龙,他不是把烛火变成了龙,他是从火焰中发现了龙。

从一样事物中发现不可能的另一样。让疯狂合理,让消失的重新存在。也许这就是魔法。

也许这更像……

梅林的声音把他从飘移的思绪中拉回来。“感觉好些了吗?”他轻轻问,“盖乌斯总说我的治疗术太糟糕,它是有点。”

坦白地说,亚瑟并没觉得力气重新填满肢体,或者突然神奇地恢复了健康,他的心是跳快了些,但他怀疑这不是咒语本身的作用。梅林的眼睛又是浅蓝色的了,他用浅蓝环绕着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忧虑和期待。他的神情让亚瑟不忍告诉他这一下除了让自己清醒着体验被施咒的感受,其它什么用都没有。

不,也许有点用,它从他体内唤醒了一些东西,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弯下腰,握住床沿,慢慢用力,感到冷汗流过额头,最终,缺少知觉的腿撑起了身体。站立令他有些眩晕,他喘着气说,“看来效果不错。”

梅林露出稍稍欣慰的表情,转头去收拾狼皮,清除染上的血迹。这张毛皮他们得随身带着,好在夜晚取暖。

尝试走路又花费了一番工夫,一开始亚瑟只能摸着桌子慢慢地走。活动帮助了血液流动,即使有一两次,他觉得胸口痉挛,眼前飘过黑朦,但之后,他开始能正常地走一段路。

太阳升上树冠后,他们离开了屋子。

森林在白天和他的梦里不一样,没有鸟鸣,充满不详的寂静,四处是浓淡不一的惨绿。他带着卷刃的剑,只是用来探路和做拄杖。山毛榉高而笔直,槭树和橡树稍矮一些,每走过几棵树,他都需要停下来休息片刻。然后他们走到溪边,饮了些水,亚瑟咽下去另一些吊钟花汁。

一丛灌木突然发出响动,草丛轻微摇晃,他警惕地回头,心跳加快。梅林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动。他无声地起身,脚步谨慎地向那边走去。亚瑟见到他伸出手,灌木突然被拨开,一只兔子向后窜远。

梅林松了口气,亚瑟还盯着灌木之后,有两棵树挨得很近,足够让一个人藏身。

“梅林……”他说,“小心!”

他踉跄着站起来,绷紧手臂,眼前发黑,那身影扑出来的时候,他的剑已离手,向偷袭者飞速投去。

剑刃清脆撞响,钝剑在碰到甲胄时被险险击落,雇佣兵跪倒在地,钢刺从手中脱开,被魔法拧断了脖子。

梅林仍抬着手,亚瑟的剑落在脚边,离他只有几寸。他睁大眼睛慌张回头,亚瑟半跪下去,扶着膝盖,掷剑的手在发抖。

一阵急促的骚动,又一个人从树后出现,穿着卡美洛卫兵的衣服,捉着剑,目光来回扫动。亚瑟抬起头,眯眼抓住他的视线,那双年轻的眼睛定在亚瑟身上,透出犹豫和恐慌,下巴微微颤抖。

两边都没有动手,那人突然向后退了一步,转身开始逃跑。

犹豫只是一刹。下一刹,他被一股力量拖拽住,压倒在树根旁,发出惊叫和求饶。

梅林走了过去,片刻之后独自回来,草丛里只剩下宁静。

亚瑟注视着卫兵消失的地方。他瞧他很眼熟。阿古温的人,从塔兰来到王城。也许在那儿还有父母和妻子。

梅林弯下腰,抓住他的胳膊,借力帮他从地上站起来。亚瑟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手指冰凉,梅林抬起眼睛看着他,牵强地笑了笑,“我们得快离开,搜寻队会发现尸体。”

“去看看有什么能用上。”亚瑟说,声音里是一种柔和的沙哑。

梅林搀扶着他走到雇佣兵身旁。武器上带有标记,水袋也是,他们蹲下身翻找,只拿走一把样式普通的匕首。

“走吧。”亚瑟说,最后朝下看了一眼雇佣兵僵硬的尸体,迈出了脚步。



牢房门吱呀一声拉开,涌进来的人动作粗暴地拉拽他的胳膊,把他从休息中弄醒。

“盖乌斯!”高文喊了一声,“嘿,动作放轻点——他的年纪有你们加起来这么大了!”

“闭嘴,”领头的人说,“你,你,还有你,都起来,到中庭去。”

他们一个接一个,手脚上的镣铐被连到一起,由穿黑甲的卫兵押送着前往中庭,高文跟在盖乌斯身后,还有几个城堡原先的士兵和仆从,都只穿着白衬衣,连身上的一根干草都已经被搜走。

“搞什么鬼,”高文低声说,“我不觉得莫嘉娜有兴致来一场集体处决。”

盖乌斯被锁链拉扯得不停趔趄,高文绕过手铐用力抓住着链条,好让它稳定下来,老人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骑士皱着眉,转头观察周围押送的人。

“如果她怒不可遏,至少证明她还没抓到他们。”盖乌斯小声说。他们被牵引着,和另外一队囚犯汇合,然后通过长长的地道和沉重的栅门,来到日光下。

中庭上站满了人,有平民,有贵族,也有奴仆。人们表情各异,惊恐交杂。黑甲的雇佣兵到处围拢,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走得慢的囚犯。婚礼原本热闹又盛大,许多商贩都赶着在这时来王城做生意,盖乌斯见到人群的最外,有外来的小贩抱着他们的包裹,似乎是在想逃出城时不情愿地被扭了回来。

莫嘉娜站在阳台上,披着一条深红色的披风,披风上有卡美洛的纹章。

“奇怪了。”高文说。

盖乌斯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注视她身边站着的人。阿古温,还有一个显然是雇佣兵首领。莫嘉娜是如此想摆脱卡美洛,报复卡美洛,她为什么不扯碎乌瑟的徽章,反而把它披在身上?

莫嘉娜的视线从人群中缓缓扫过,直到发现高文和盖乌斯。她招招手,示意阿古温靠近,然后用下巴点了点他们所在的方向。

不一会儿,四个黑甲卫兵过来把他们的镣铐从和别人相连的锁链上解开,扯着他们的胳膊,带进城堡,拖上楼梯,推到阳台上。

“久违了,盖乌斯。”莫嘉娜用冰冷的眼神迎接他。

“别这么说,殿下。如果可能的话,我们都不想见到彼此。”盖乌斯还报给她一个只需半边嘴角的笑。

后面的卫兵朝他僵硬老朽的膝弯踢了一脚,有人把他和高文按着跪下,高文挣扎着并骂了一句脏话。

“退下。”莫嘉娜说,“赫利奥斯,让你的人对我的老朋友放尊重些。”

高文像听到什么笑话,憋不住嗤笑一声。

莫嘉娜瞥了他一眼,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盖乌斯,“我想见到你,非常想。我还没感谢你告诉我梅林的秘密呢。”

老人静了静,露出苦笑,“我的寿命是一眼看得到头的了。如果你想让我愧疚,莫嘉娜,你也折磨不了我多久。”

“那可不一定。”莫嘉娜说。无论盖乌斯是如何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转变,现在她目光里残酷的悲哀是那样陌生。

她拨开披风,走到阳台边缘,双手按到栏杆上,向着下方亮出声音。

那声音沉静、严肃、平稳。

“卡美洛的臣民们,现在我要继续一场未完成的审判,揭露一项最虚伪的罪行。罪行的主角不是别人,正是你们曾经的国王,亚瑟·潘德拉贡。”

高文扭头看着盖乌斯,眼珠里闪烁着震惊和愤怒。盖乌斯对他摇了摇头。莫嘉娜的背影高瘦笔直,深红色的卡美洛纹章埋在披风的褶皱里,淡金色的小龙诡异地扭曲,看上去就像被斩断了脖子。

“七天前,一个巫师在这里被判处死刑,他是亚瑟的贴身男仆,在近八年中效命于潘德拉贡王室。”女巫让每个咬字都清清楚楚,“你们中一定有些人,至今认为亚瑟是一位公正、无私、英勇的国王,为了保护这个国度的民众,绝不让黑魔法有一丝可乘之机,他甚至宣判自己的男仆死刑。你们中一定也有一些人,憎恨和畏惧这位巫师,因为他心怀不轨,处心积虑,把邪恶带进国王的城堡。但是,我要说的是,你们全被蒙蔽了双眼。今天,这项罪行的真相将被揭露……”

沉甸甸的不安突然坠下,盖乌斯隐约意识到她要说什么了——莫嘉娜回头瞟了他一眼,带着阴冷和不屑,盖乌斯清楚地看见她唇角的笑意。

“……亚瑟·潘德拉贡不是魔法的受害者。自始至终,他是魔法的同谋。”

盖乌斯唇边爬上虚弱的苦笑。如果他对莫嘉娜心中的良善仍留存有希望,现在这些希望终于全部熄灭,变成冰冷的死灰。

“她在说什么?”高文说,“盖乌斯……”

盖乌斯渐渐听不见他后面的词,他听见呜咽的风声,不存在的风声,凄厉的愤慨的风声,刮过卡美洛晴朗无云的天空。

“他欺骗了你们所有人。镇压魔法、仇视魔法的七年,他身旁一直有巫师为他效力!一个巫师,如何能在多年间、在离国王最近的地方、在防卫森严的城堡里使用魔法而从未被发觉?一个巫师,又为什么要冒着风险,伪装成默默无闻的仆从?真相是,梅林一直以来都在亚瑟的默许、甚至直接授意下使用魔法!亚瑟反对魔法,不是为了卡美洛,不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莫嘉娜面对人群高声宣布,“他对魔法虚伪又残酷的反对之下,是他一直以来利用巫师的力量巩固王位、笼络权力的事实!他比谁都更清楚这种力量,因而要确保它只为自己所用……任何人,除了他自己,都将因接触魔法被判刑。我因此被驱逐出境,而我本是乌瑟·潘德拉贡的长女,他的亲姐姐……多少人只看到亚瑟表浅的做派,不知道他的丰功伟绩建筑在血腥的镇压上,他的显赫声名立足在虚伪的谎言中!许多年来,正是梅林用魔法为他铺平道路,所以才有了你们眼中英勇、强大的国王——”

“谎言!”高文挣脱了压制他的手臂向前冲去,三个卫兵扑过来,把他重新按回地上,他吐出嘴里的头发,咬牙切齿地向莫嘉娜吼道,“无耻的骗子!”

莫嘉娜转过头,眼中透出一抹疯狂的讥笑,“高文爵士,亚瑟王最勇敢的骑士。连你也出来指控他了?”

“我说的是你,莫嘉娜。”高文说,“你这个满嘴谎言的骗子,没人会被你愚弄!”

“骗子。”莫嘉娜说,“你可以反驳我的话,高文,指出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情。”

“你的每一句。”高文咬紧牙关,“你的每一句都是谎言。”

“是吗?”莫嘉娜说,“你呢,盖乌斯?你也要反驳我吗?你是梅林最尊敬的导师,是亚瑟最信赖的御医。你有什么要说的?”

她一挥手,两个雇佣兵架住盖乌斯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押到前面,粗暴地推向阳台边缘,他的胸口撞到坚硬的石栏杆,一阵可怕的尖锐的痛。

中庭的人群拥挤在一起,下面是一张张模糊的脸。他不知道那些脸上有什么,是惊恐,疑惑,失望还是愤怒……

“你来告诉所有卡美洛的民众,”莫嘉娜高声说,“梅林是不是审判中说的那个十恶不赦、处心积虑的恶徒。你来告诉他们,梅林的魔法是用来谋害亚瑟,危害卡美洛,还是——”她故意停顿,微微一笑,“——用来帮助他、保护他?”

盖乌斯的呼吸在胸膛里颤抖,未曾梳洗的白发散落在颊边,阳光刺痛了他习惯牢房昏暗的眼睛。高文在后面厉声喊着让他们放开他这个老人,但他并不在乎,身体上的痛楚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他想起梅林第一次来到卡美洛的那天。那天的阳光就像今天这样好,男孩推门走进来,眨着那双曾经不谙世事的眼睛,对他露出好奇的微笑。

他想起梅林,想起他在某一次训练后抱怨亚瑟的压榨,可接着又甜蜜地傻笑起来,念叨王子今天做了件什么艰难却正确的事。

他看着他们成长,像落在峭壁裂缝中的种子那样不屈不挠,然后又被推到寒风凛冽的深渊边缘,面对污蔑和诽谤。梅林的命运。亚瑟的命运。他们的命运,没有人知道,没有人会理解……

莫嘉娜在他身后轻轻耳语,“人们需要一个对象来憎恨。至于恨他们中的哪一个,由你来选。”

盖乌斯一言不发,阳光照在他仿若冰冻了的身躯上,他紧抿着嘴唇,在这漫长而又漫长的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的沉默会将事情推向哪个方向。

莫嘉娜似乎料到了他的反应,她的手指爬上老人的背部,掐紧了他单薄的长袍,“如果你不开口,那么我就要继续了。”

“说句话,盖乌斯,”高文从牙缝中说,“告诉他们,亚瑟对这一切都不知情。”

莫嘉娜像是就等着这句话似的。她转过来,带着困惑的笑容,但那笑容中的得意几乎藏不住,“一切?什么一切?”

高文怒视着她。莫嘉娜走到他旁边,掐住他的脖子,高声逼问道:“‘一切’是梅林的一切?是救亚瑟的命或者为他杀人?”

雇佣兵头子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阿古温镇定自若地站在一旁,即使不动声色如他,表情中也滑过一丝残忍的愉悦。

高文黑色的瞳孔像要燃烧起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回,唇边挑起戏谑的笑,“莫嘉娜……”他说,“你太让我惊喜了。”

莫嘉娜松开他,像丢开一把废弃的剑。

她走回栏杆边,欣赏着人群的震惊和骚动。

“梅林为亚瑟杀人,杀贵族,也杀巫师;梅林为亚瑟说谎,挑起战争,营造虚假的救赎,把魔法的强大伪饰成亚瑟的功勋。一旦知道了事实真相,你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梅林能在处刑前夜逃脱。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众多的俘虏之外,亚瑟作为国王,却不敢留下来反抗,反而选择在魔法的帮助下逃跑。”

她的视线移动向远处的城门,很快,那扇门就会打开,让人们带着她宣布的真相奔向一个又一个城池。

“我之所以要揭露这桩罪行,是因为我无法忍受这样一个虚伪的国王,我相信你们也不能。”她说完,昂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在我的统治下,我保证,卡美洛会从此不同,至少,我们没有人会再生活在谎言中。”

盖乌斯仍被扣押在栏杆旁,老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卫兵和民众在中庭移动,裹挟着惶惑和震恐,窃窃私语着散去,阳光晒到他杂乱又憔悴的发丝上,一片银白。

“多谢你,盖乌斯。帮了我的大忙。”莫嘉娜轻声说,“要选择一个推下悬崖,一定很艰难。”

盖乌斯平静地转过脸,目光落到她脸上。

黑甲卫兵涌上来,抓起高文的锁链先将他带走。

“你比他狡猾多了,”莫嘉娜目送高文的背影,“你知道那些解释说出来是多么可笑,所以你才一句话也不说。”

盖乌斯依旧安静地站着,镣铐垂落在脚面。

莫嘉娜几乎是带着柔情感叹,“七年间隐姓埋名,牺牲一切。七年间朝夕相处,却从未看清对方的真面目。谁会相信呢?”

盖乌斯不置可否,莫嘉娜抬起他的胳膊,老人干皱的皮肤已经被沉重坚硬的锁铐磨破。她看了看,解开披风,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掖进盖乌斯的手腕和锁铐之间。

卫兵又走过来,扣住老人的肩膀,就要将他带走。

“我只有最后一句话。”盖乌斯停下来,凝视着莫嘉娜的眼睛。女巫毫无畏缩的等待着。

“亚瑟认识你,和他的生命一样长。”

老人虚弱地笑了笑,“可他也从未看清你。”





*阿尔瓦是Merlin211中出现的巫师,抚养Modred,偷窃预言水晶,被Uther判死刑后被Morgana私自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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