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ce the day we met.

[Merlin/AM]真相时刻(18)

他在一个梦中见到了梅林,他猜测这是通往灵间的道路上必经的梦。有些奇怪,它有点儿不像是梦,而像千真万确发生过的事。

梅林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耐心地打磨一把剑。溪水淙淙,落叶被水流送上浅滩,在他脚边打旋。亚瑟隔着一道松柏望着他,剑刃闪闪发亮,磨剑石发出悠长、规律的吟响,他望着他来回重复地打磨剑刃,心底填满了奇妙的平静——他似乎不该拥有的平静。

溪流深处有一眼漩涡正吞噬着周遭的草杆和树叶,把偶然冲来的断枝拖入口中嚼碎,天空中似乎也有这么一眼漩涡,撕扯和吞噬着世界的一角。可那声响模糊又遥远,在微风和鸟鸣中他感觉到的只有静谧。这感觉让他想起每一次夜宿郊野,睁开眼睛看见晨光洒在梅林的耳廓上;或在城堡某些重要的仪典前,见到他匆匆忙忙捧着一堆高高垒起的器具赶到。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意记过这些画面。这都是些微不足道,每日发生的小事。但他确实记住了,记在不曾察觉的地方,记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风突然刮大,风声绵延不绝,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催促。它摧枯拉朽、势不可当地刮过亚瑟的身躯,几乎使他站不稳。他已经不再是国王,不再是人间的生灵,他正走在死亡的去路上,他的灵魂已经由另一世界所征召,这是事实,不容抗拒的事实。亚瑟低下头,深呼吸一口,转身踏上满地厚软的松针,准备顺从风的引导步入松林深处。

但石头和剑的响声使他又停下了脚步。梅林就坐在那儿,就在咫尺之外,为什么他不去和他告别呢?也许现实中已来不及,梦里总是可以。

他回头看着溪边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件经年不变的棕色外套,下定决心,上前拨开苍翠的松枝,走进阳光里。

“嗨,”他舔了下嘴唇,感到有点滑稽,“我得走了。”

梅林让剑搭在膝头,手里继续干着活儿,心不在焉地答道:“再等会儿行吗?我这就好。”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像一层筛下的金粉,松林深处浮动着烟蔼,鸟鸣三两起伏。这样一个离别的日子实在美得过分。

字眼卡在亚瑟的喉咙里,他费了点劲才把它们挤出来,让它们像句平常的答复。

“不……恐怕不行。”

梅林停下动作,回头看着他,眉尖微微耸起。过了片刻,像意识到亚瑟不会改主意,他把磨剑石放到一旁,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呃,好吧。我们去哪儿?”

我们?亚瑟想,这倒是一个好词。他说:“没有‘我们’,只有我。”

梅林露出询问的神色。

“我得一个人走。”

梅林眨了眨眼睛。“哦,”他说,“你一个人。”

“没错。”

梅林一副被逗乐的表情:“那倒很新鲜。别的不说,祝贺你终于、终于决定学学怎么喂马和煮菜了。喏,”他伸手一指他背后,“也许你得从第一步——找到你的马和锅学起。”

“我没开玩笑。”亚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他希望能再多看一会儿,以至于他把这句话说得很慢,“这次是我一个人。”

笑意从梅林嘴角抽去,这回他开始困惑了。

“但是,为什么?”

“因为,”一把钝得不像话的锉刀一点一点磋磨着亚瑟的心,“因为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你不准去。明白了吗?你得好好在这呆着。不许跟着我,不许教我太早见到你,这是条命令。如果你胆敢违反……我肯定人们篮子里的剩菜还在想念你的脑门。”

为了效果逼真,他伸手向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梅林本能地躲闪,嗤地笑了一声。他那表情仿佛在说,憋住不挖苦亚瑟贫瘠的威胁带给他的痛苦比受菜刑还更多些。

“哈,”法师的眉毛向上飞舞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根本没这种地方。除非你要去和某个穴居怪变的公主谈情说爱,那样的话我绝不跟去。”

亚瑟对他的迟钝忍无可忍。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别再犯傻,我已经死了”差点儿就要从舌尖上蹦出,可心头涌出的酸楚刹那间阻止了他。不知怎么,即使是在梦里,他也不愿意抛出这样的事实,毕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而他为他们选择了一个如此壮丽秀美的森林——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选的。溪水、阳光和鸟鸣。像许多个他们游猎过、穿行过的山谷的集合。

风又在刮,在他自己的灵魂里刮,因而梅林丝毫没有察觉。亚瑟以罕有的耐心沉默了片刻,抬眸望进他的眼睛:“梅林,你瞧,一辈子里你不可能总跟着我,我们总得分别,而这就是时候了。”

梅林满不在乎:“那我就在这儿等你。”

亚瑟的舌头结住了。梅林把手里磨好的剑插进松软的砂石地,拍拍屁股站起来。“怎么?”他说,“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你在这儿等我?”

“嗯哼。”

“可我不回来了。”

梅林瞪大了眼睛。

“你这傻瓜。”亚瑟又重复一遍,“我不回来了。”

梅林保持着双唇分开的表情,保持了许久,时间仿佛静止,接着——

“你不回来了?不回来了?”他像对每个字都有一百个质疑,这些质疑像群鸽子疯狂地扑棱着翅膀扑到亚瑟脸上,“怎么——就因为你是你,所以可以说走就走、不给一句解释,就这么一走了之,说你不回来了?!”

他的胳膊也像不知道要朝哪儿甩。亚瑟心烦意乱地捋捋头发,这是他的梦,可梦里这个梅林他却掌控不了,这个梅林就像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的主意,不愿过来给他一个拥抱,然后祝福他,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地完成告别。

“你把卡美洛放在哪儿,你把……”梅林像是被自己的急切噎了一下,“把需要你的人放在哪儿?”

怒火腾地在亚瑟心底燃起来,梅林以为他愿意离开吗?他以为他愿意吗?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死去。死去就是他的命运!他注定要为卡美洛而死,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为她而死。诚然他曾犯过错,盲目过,独断过,自负过。可他也努力过。他试图纠正所有他未曾意识到的错误……魔法,背叛,婚姻……可最后他依然只有唯一的命运要完成。现在他完成了,他死了,于是他就得离开他在乎的、该死地在乎着的一切,永远离开。

“卡美洛没有了我依然是卡美洛。说不定是更好的卡美洛。”他生硬地说,只回答了前半句。

“不,”梅林说,“当然不!”

他像一头发怒的小豹子那样气势汹汹,亚瑟不愿和他争吵,可眨眼之间,心头的闷火已叫他冲口而出:“你根本没明白!这不是我的选择,当路来到脚下,我就必须走!你等着也没有用,我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是没明白!”梅林吼回来,“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我说了我要等你,那我就是决定哪也不去!”

树林开始晃动,阳光碎成一条一条,大风再度刮起,亚瑟忽然意识到没有时间了。

“听着,我——”

梅林根本不在乎他要说什么,仍旧固执地盯着他:

“无论你去哪儿,无论你去多久,我都在这等你。你听到了吗?我都在这儿等你——”

“你不——”

狂风忽然撕碎了画面,他向后跌入一片黑暗。不!不行,他想,怎么会有这种无可救药的傻瓜,怎么会有这种病入膏肓的白痴!他必须制止梅林,必须制止他——他挣扎着,像在深水里无用地划动,与拉扯他的力量较劲,全然忘记了这不过是一个梦。

他得回去,哪怕再说一句话——

随后他突然被无处不在的疼痛淹没。

他吸进沉重的气体,不仅沉重,仿佛还裹挟着荆棘的细刺。他躺在一片温暖的包围中,到处都在痛。

过了一会,他才喘息着习惯了身体的知觉。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椽木上残破的蛛网,一只瘦小的蜘蛛徒劳地晃来晃去,想要修补它。四周空荡、昏暗。胸口压着什么安静的东西,他艰难地抬抬脖子,梅林枕在他的绷带上,两臂紧紧夹在他胸胁两侧,好让一张毛皮能从身下包裹住他。

再次见到梅林使亚瑟恍惚了片刻。梦境和现实混淆起来,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张开,烟霭浮动的松林和闪亮的溪流渐渐消失。他想起了卡美洛的沦陷,莫嘉娜的冷笑,雇佣军的狂妄。刀、剑、斧头熠熠的寒光。

而他竟然还活着。耳畔充满莫嘉娜气急败坏的嘲讽:“瞧瞧吧,威武的国王,又一次依靠魔法来保住小命。”她抿紧嘴唇,用阴狠又伤感的目光看他。而他确实是依靠魔法才躺在这里,不是吗?……

他模糊的视线又重新在梅林眉宇间聚拢。

为什么那儿有泥土?

他忍着从前后各处传来的疼痛,抬起麻木的手臂,试图抹掉梅林额头上的脏污。指尖刚触碰到发梢,梅林忽然惊醒,眼眸反射地变成了金色,几乎从凳子上跳起,就像守夜的战士就地拿起弓箭。

多少次,他在亚瑟门外、在粮仓和营地里值夜的时候,总能在后半夜打起瞌睡。高仰着头,背靠墙壁,张开嘴吹出呼噜。必须用水浇他,用手拍他的脸颊,用脚踢他的膝弯,他才会迷糊着醒过来,不知道就此放过了多少小偷、探子和刺客。

亚瑟从来没看见他这么、这么警惕过。

他几乎想露出微笑,再说几个夸奖的字,可惜喉咙发出的是碎裂的不成词的声音。

梅林一点不在乎他发不出像样的音节,他睁大眼睛,扑过来摸索亚瑟身上的狼皮,颤抖着将他从中解开,脸上是一种做梦般恍惚的神情。然后,那双浅色眼睛里突然冒出感激的泪光。

“你好了?老天,你好了!”他轻轻嚷着,拿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亚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心脏跳得如此费力,像只蜷在雪里、冻得奄奄一息的老猎犬。他终于找回了声音,尽管听起来虚弱又古怪:“……我刚刚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关于我?”梅林摸上他的脉搏,笑了一下,泪光中似乎闪烁着由衷的快乐,“我?”

伤口在重新出血,也许出得非常厉害,“哦,该死。”梅林的音调沉了下去。他拆开洇湿的绷带,小心翼翼地扶着亚瑟翻过身去、面向墙壁。

“……你说你要等着我。如果我离开卡美洛。”

回答他的不是梦境,而是现实中从背后传来的梅林的声音。

“离开去哪儿?”他悄声问。

瞧,又是这个问题。他总是要问他去哪儿,用这种忧心不已却装作镇定的语气。

“去一个我不再是国王的地方。”亚瑟说。

“那可太难了,”梅林说着从床边走开,匆匆撕扯绷带,挤碎草药,“因为,你知道的,人们说你是永恒之王。永恒之外还能有什么地方呢。”

他的胳膊伸到前面来,让亚麻布从亚瑟肩膀上绕过。

“人们说。”亚瑟轻声笑了笑,“我看‘永恒之光棍’更合适。”

梅林的呼吸停在他耳边,“什么?”

亚瑟想指出这其中的幽默,刚要开口,心脏突然紧缩,像某一眼漩涡死而复生,他默默忍受着,等它平息,才咽下口中的苦腥。

“每一场婚礼都带来一场灾难。”他抬起眼皮往上瞟,“注定是永恒之光棍。”*

他本意只是玩笑,可说出来却是另一种意味。婚礼之前,他曾说服自己这是正确的选择,为了卡美洛,为了王国。可是呢?他怀疑自己可曾做过什么正确的决定。

梅林的脸色暗下去。

“根本没有这种注定。”他压低声音,把绷带从他肋侧拉过去,用的力气大了些,亚瑟很想提醒他自己的左肋可能断了,“根本没有这种命运。你将来会有个完美的婚礼,然后有许多儿女。我保证。”

他的语气近似咬牙切齿了,亚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不知道你除了魔法,还有预言家的天份。”

梅林没说话。

“卡美洛怎么样了?”亚瑟问。

梅林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听见他离开床边的声音,撕布声,还有水声,草药的清香若有若无。

然后他回来,嗓子里像堵了些沙子,“莫嘉娜占领了王城。我们在艾斯蒂尔森林里,她的手下正到处搜捕。”

“其它地方呢?”

“有几个领主没逃出来……阿古温的塔兰城不用说了。”

亚瑟点了点头。那就意味着南面的要塞已经被堵上。

“但我肯定莱昂已经带着许多人躲进了森林。”梅林说,“米西安公主也在其中。”

亚瑟顿了顿:“……希望她平安无事。”

梅林沉默着将狼皮抽出来,叠成一卷,让他能够枕着平躺回来。亚瑟想着莱昂会如何安置士兵和受难者,心脏在这时不详地猛撞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想驱散诡异的滞胀感,又牵动了肋骨。他只好又按着左肋好一会儿。

“我很抱歉,梅林。”

梅林正挽高袖子,收拾着血和布造成的一片狼藉,闻言不解,“为了什么?”

“我承诺过的,”亚瑟说,“一个平等的王国,普通人和巫师彼此尊重的王国,都还没来得及实现。”

“总有天会实现的。”梅林勉强笑了笑,去桌边取回一个用叶片卷成的小杯子,把他的头小心托起一点,“水。”

清水冲淡了口腔里混着血腥味的干苦。亚瑟这才注意到梅林脖子上的伤痕,一道未及处理的擦伤,暗红色在周围的皮肤上被抹开。他盯着它,心头压紧,却不是因为魔法。

“你受伤了。”他说。

梅林愣住,举着叶杯的手垂下去,另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呃,”然后他尴尬地笑了,歪着脑袋,“比起你的这根本不算。”

在城堡,在那个夜晚,当亚瑟问梅林为什么要做这一切,他回答,“因为你值得”。这就是值得吗,出生入死,带着一个重伤的人躲藏在森林里?

同一个夜晚,梅林对他说卡美洛有他的命运,在魔法的平等实现之前,他不能也不会离开。

这么多年,数不清的日夜,他只向他提过一个请求,只有一个。承认魔法的尊严和自由,他没能给他。

“无论是什么……”亚瑟说,水润湿了他的嘴唇和咽喉,可他的心却依然干涩得像一粒枯种,“让你当初选择我。你难道没有怀疑过?”

“怀疑你是个年少轻狂的混蛋?”梅林抿起嘴唇,“这根本不用怀疑,你那时就是。但你也是许多别的。许多别的……更好的。”

“我是个国王,没能守住他的故土。”亚瑟说,“一个国王,需要狼狈逃跑来保住性命。”

“你会重新赢回你的故土。”梅林说,“我知道。”

亚瑟静静地看着他。梅林总是这么说。他总是“知道”,他总是“相信”,他总是……

“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其它国王也可以做到这一点?让魔法合法,让巫师自由生活,甚至用魔法来武装整个国度。那并不一定非得是我,对吗。”

梅林不安地蹙起了眉。

亚瑟抬了抬手,想去抹平他的眉心,但是他又放下来,握成了拳头。“魔法的平等是你的使命,是你全心全意要完成的事,你应该……你应该全力以赴。选择谁来完成并不重要,重点是完成它。”

他想这没有对错,格温娜维尔选择了兰斯洛特,阿古温选择了莫嘉娜,梅林当然也可以选择别人,他认为更值得追随、更值得陪伴的人。就像卡美洛。即使梅林一次又一次说卡美洛离开了他就不再是原本的卡美洛,可他明白那不是真的——就连卡美洛也不真正地需要他。

梅林突然站起,凳子发出刺耳声响。他盯着他,用一种愤怒和被羞辱的眼神,接着转身走到桌边,把染血的亚麻布扔在一堆里。

“所以你的建议是这样?”他半转过脸,“要我扔下你不管,随便找个人再去参与魔法的光明未来?”他点点头,瘦削的手指紧抓桌沿,关节发白,“好极了,没有更好了。莫嘉娜怎么样?她大概会特别欢迎我。如果我提着你的脑袋去,说不定她会把整座金库送给我呢。”

一股暖流蓦然流过亚瑟的血管,抚平了每一处痉挛紧缩的结,那么急切、冲动和温柔,像冻结的冰面上涌出的热泉。他突然感到羞愧。这念头很自私,非常自私,可他情不自禁。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知道。”梅林说。

你知道。亚瑟想。他能感觉到莫嘉娜的魔法还在每一次心跳里挣动。能感觉到伤口的痛楚和肢体的虚软,他也许活了下来,也许明天又会重新死去。

但梅林还是执意要选他。

“……你不要别人带给你的魔法的未来。”

他不是在问。

梅林背对着他不发一语。亚瑟的心脏再次不详地缩了几下,但他不在乎。

“我是那个唯一,”他说,眼眶里一阵酸热,“唯一倒霉的人?”

梅林慢慢地转过身。“没错,”他说,脸颊上绷紧的线条放松,变成一种似笑非笑的感伤,“你是那个唯一倒霉的人,我会每天,每天在你耳朵旁边提醒。所以你最好别想着赶我走,顺便说一句,你的理由比厨房隔夜的果馅饼还烂。”



*改编自411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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