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ce the day we met.

[Merlin/AM]真相时刻(20)

 

第五章 巫师马队

 

 

从南边刮来整片铅灰色的阴云,起初,绿叶挡住了濛濛细雨,随着雨势渐大,雨珠顺着叶脉开始滴落。

他们找到一块且算浓密的树荫,亚瑟拄着那把卷刃的长剑,把重量放在剑柄和他与梅林交握的手掌上,身体下沉,慢慢在树根旁歇下。梅林跪到旁边,撕开最后一点干净的亚麻布。

绷带已经没有了,草药也是。亚瑟向后靠上树干,开始深呼吸。张口呼吸可能会更舒服,但他仍然紧闭着牙齿,握着剑柄的手搭在腿上。即使是休息,即使是重伤,他依然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梅林将亚麻布叠成更小的厚方块塞进绷带之间,盖乌斯曾教他这样更有利于压住出血的伤口。蓍草和吊钟花确实让被诅咒的心脏再次跳动,可它们也带来了时断时续的渗血,这一点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亚瑟表现得像是能应付身体的透支,梅林心知肚明那不是真的。早上他那一剑可把他吓得不轻,树后跳出的雇佣兵只不过让他猝不及防,回头看见亚瑟的身躯向下沉,他却感到如临冰窖的恐慌,有一瞬间,他害怕他就这么再倒下。

为了不涉水,为了躲避搜捕,他们沿着溪流和湖群绕了远路,现在正朝着艾斯蒂尔山脉的边缘走。徒步大约要再走一天,然后翻过两座山,才能看见艾尔多,然而他们走得比往常速度慢得多。

饥饿和疲惫正折磨着梅林自己,紧缩的胃从来没这么明显地存在过。逐渐逼近的黄昏意味着接踵而至的危险,雨水和潮湿对伤口则是大敌。独自去寻找食物和过夜之处看似是最合理的计划,亚瑟需要休息,留在干燥的树荫下对他而言最好,但这意味着他得离开他,他不想离开。

他想了很多,在亚瑟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时候。其中有些念头令他自己都觉得恐怖。它们确凿无疑地从晦暗的泥沼中浮上来,撞响他的心门,像一伙强盗,刀斧磨利,声势骇人。他在死寂的黑暗里,闻着猎人小屋酸潮的气味,想到高文对他说,他疯了,他没法搞定一百个雇佣兵,何况还有个女巫,他不能留下。

但高文错了。他可以。如果他不在乎夹杂在雇佣兵之中的卡美洛士兵,如果他不在乎俘虏和伤员,如果他不在乎牵连无辜,他可以。

而他真的开始不那么在乎了。他想到所有曾令他感到反胃的用于折磨、毁灭、摧残和报复的咒语。想到火焰中扭曲挣扎的人形图画。他曾经从书上划去每道这样的咒语,抹掉它们镌刻的血腥和残酷;他曾经发誓魔法不应该只是痛苦,而应该更璀璨也更平凡。但现在他开始回忆这些让他恶心的字母和发音。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莫嘉娜、阿古温和雇佣兵头子以最不堪忍受的方式尝尽苦头,甚至超过了希望魔法能够自由。

要是他一早就杀了莫嘉娜,早在几年之前……要是他不那么犹豫,不那么……

心门外的强盗不断叩问他是否选错了道路,过往许多次,有人告诉他如果他换一个方向使用他的能力,大地将为之颤抖。

这些想法的每一寸都让他想躲闪,让他害怕,像触摸裸露伤口下新生的肉。可这痛苦和真正失去亚瑟相比,又变得不值一提。和真正失去亚瑟相比什么都不值一提。他可以杀死一个吓得发抖的只想逃跑的年轻士兵,只为了让对方永远闭嘴。

“……梅林。”一个声音轻轻将他拉回现实,他回过神,看见亚瑟的眼睛,像冬季夜空中的天狼星那样浅蓝,那样明亮,只是更近,更有温度。

“你得吃点东西。”他说。

梅林摇了摇头。

“去吧,去找点食物。”亚瑟倚靠着树干,像嘱咐又像命令,“我保证会在这里等着。雨声能掩盖人的脚步,当心点。”

“没错,”梅林嘀咕,“雨声能掩盖脚步,我怎么能把你单独留在这。”

亚瑟慢慢一笑,然后拍了他一把,“我耳朵没聋。你的小肚子像雷鸣一样,我可不想让它出卖我们。”

他露出调侃了他之后惯有的表情,一点点得意,一点点狡猾,还有一点温柔。然而梅林没办法抓住亚瑟努力想给他的安慰。他试图瞪一瞪他,想出几句绝妙的反驳,他只是没法。

他的肚子绝对没像雷鸣一样,问题在于,如果天黑以前不猎到一点食物,夜晚就更加不可能,他们会饿到明天午后。亚瑟承受着失血和诅咒,体力消耗得非常快,即便如此,他的肚子却没有叫。他感觉不到饥饿,这绝不是好消息。梅林抬头望望绿影之后暗沉的天空,晃动的锯齿状叶片让它像裂开似的。

雨点不断敲打,带来更深的寂静。他站起身来,把狼皮和匕首都留给亚瑟,通过树根和叶脉辨认了一会方向,迎着雨丝走远。

刚到卡美洛时,他帮盖乌斯寻找药材迷过好几次路,借着魔法才能回去,御医因此总是教训他,要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就不能太依赖魔法。当时他蜷在小床上不服气地想,魔法就是他,他总得依靠自己。

后来,一年之后,他才学会了不用魔法找路。那时亚瑟还是王子,骑士们还全是贵族,所有人之间,亚瑟最懂得在没有路的地方——比如森林、洞穴和峡谷——辨认方向。有回一伙马贼埋伏起来袭击了他们的队伍,反扑和躲避时人们走散了,梅林一边躲藏一边寻找,但每棵树、每条溪流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魔法不再那么管用,无论看得多远,他依旧不认得三棵树之间是不是该有个岔口。几次尝试之后他停下来,望着越来越陌生的风景一筹莫展。温度逐渐变冷,天快黑时,亚瑟从一个陡峭的崖壁旁找到他。他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一头怒气冲冲的狮子,大步跨过来,狠狠拽住他的胳膊,“跟紧我,梅林!”他滚烫的手紧扣着他的手腕,以至于角度再高一点他就快骨折了,“你想被卖掉胳膊还是腿?跟紧我,我说过多少次——或者至少你得知道回卡美洛的方向!”自那以后,他逼着他学会了观察树干、枝叶甚至菌类和苔藓生长的规律。

凉丝丝的雨落到脖子里,梅林回过头,亚瑟远靠在树根旁看着他。他抿着唇回望了一眼,点点头,然后跳下坑洼不平、杂草丛生的凹地,希望小雨中仍有野兔出来活动。

这是第一次,他是那个去打猎而非整理营地、生火和架锅的人。他跟随可能的踪迹,竖起耳朵,努力捕捉低处的动静。好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现。他叹了口气,以前跟着去林子时他往往只顾着腹诽为娱乐而猎杀是多么扭曲。埋头又寻找了半天,杂乱无章的踪迹渐渐引他远远离开歇脚处。

雨滴砸在肩膀和头顶,天阴得更加厉害。也许是被断枝骤然的声响惊吓,两只穴兔窜出地洞,飞快地窜到他魔法视野的范围内。梅林看准时机追上去,全心全意追着穴兔施咒,它们跑得太快,单凭视线几乎难以瞄准。

咒语击中的地方传来微弱响动,一只兔子跑了,一只在草里,他大步跨过去,半跪进草丛,擦掉额头上的雨水,喘着气抓住兔子背后的皮毛拎起来。穴兔被击晕后不会发出那种难听尖利的叫声,值得庆幸——接着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后背正抵着一个尖而硬的东西,直觉告诉他可能是匕首或短剑。

穴兔温热的身体还在他怀里一起一伏。

“你有魔法。”那个声音说,听起来很惊讶。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声音。

蓄势待发的魔法稍稍低伏下去,后背上的凉意依然在,梅林按捺着加速搏动的心跳,这不大像阿古温或者雇佣兵的人。

“转过来。”女人说。

梅林迟疑了一下,挪动膝盖,怀抱着兔子缓缓转身。他从睫毛向上瞥,女人穿着战士式的短打上衣和长裤长靴,腰侧还绑着另一柄短剑。淡金色的头发束成一条辫子垂在左肩。她很漂亮,光滑皮肤和闪亮的嘴唇,一种备受宠爱的光彩。

“你有魔法。”女人又说,换成了一种自然柔和的语调。

梅林点了点头,目光闪躲着,捏紧了滑软的兔毛。咒语就在舌尖上,他同时捏紧了随时攻击的可能,但他还不想……最好不要。

“魔法,在卡美洛?”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嘲讽和挑衅。他从女人身后出现,绳索从肩上挂下来,拉在右手里,身后拖着一只四腿绑紧的鹿。鹿个头不大,黑眼睛湿漉漉的,身上没有伤口。它保持着一种僵硬的体态,像石头塑像一样完全不懂挣扎。

“比你幸运点,嗯?”男人抬了抬拖着鹿的那侧肩头,“烦人的雨。”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梅林,“你从哪儿来,小子?”

他的口音不像王城的人。梅林拖延着时间,目光在草丛之间游移,魔法像回巢的蚁队在血管里涌动。也许他们不是威胁。

女人已经把指着他的短剑收进腰带。

“瞧他。吓坏了。”她说,觉得他怀抱兔子跪坐的姿势很滑稽,“好像另一只兔子。”

男人戏谑地哼笑一声,浅褐色的敞口长外衣笔直地垂着,里面的腰带上挂着水袋。但没有武器。没有刀剑也没有匕首。鹿也没有伤口。

“在卡美洛的地盘,”男人用脚尖刮倒靴边的杂草,“逮到你用咒语抓兔子,能换几袋赏金?”

梅林弯腰从草地上爬起来,臂弯夹着猎物,“逮到你用魔法捕鹿能换多少?”

男人挑起眉毛。梅林毫不示弱地望回去。对方向他贴近了几步,视线下垂,落在他脖颈一侧。

“新鲜的伤口。”男人的声音变得玩味,“你是逃犯?”

“崔斯坦。”金发女人说,声音里有点缓和的意味,“我看他不像是在跟踪我们。”

男人牵绳索的右臂不耐烦地画了个圈,袖口在手腕处上缩,没有纹身的痕迹。

“小心为上。”他安抚女人。

“我唯一跟踪的是两只兔子。”梅林说。

“我在问你,瘦小子,”叫崔斯坦的男人伸手推了他一个趔趄,一双眼睛不依不饶钉着他,“你从哪儿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这附近是不是有卡美洛的巡逻队?”

淅沥的雨声似乎变小了,而耳朵里的心跳声变大了。他们听起来也在躲藏。男人用“赏金”和“巡逻队”,就像是不知道卡美洛的动乱——没错,没错……消息不会传得那么快。

“是的,”梅林吸了口气,“南边有。可能会向这靠近。”

崔斯坦和金发女人对视了一眼,“回去叫他们停止扎营。把马套上。”崔斯坦说,“今晚换个地方。”

他们不止两个人。男人捕了鹿,中型猎物,当然不止两个。

崔斯坦从眼角瞧了瞧梅林,“我们就当没见过,我不为难你,你也一样。”

他转身要走。理智告诉梅林最好就此分别,但另外的东西在诱惑他——食物、营帐,还有马。

有马意味着亚瑟不必再徒步,营帐意味着安全干净的栖身处,幸运的话还能有条件照料伤口。

“你们只是路过卡美洛,”梅林叫住他,“对吗?”

金发女人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

“你们要去哪?”他追问。

“闭嘴。”崔斯坦说,“别以为有了魔法我们就是一类人。我都不在乎你去哪儿。”

“我以为魔法意味着互相帮助。”

崔斯坦咧开嘴,“互相帮助。这话你最好去和那群废物德鲁伊说。”

“我给了你情报。”梅林说,“警告了你附近有危险。”

“所以呢?”崔斯坦笑了一声,“我该请你和你的小兔子分享这头鹿?”

“崔斯坦,”女人说。她用肩膀推了推他的手臂,“他说的没错。”

她转向梅林,“你说得对,我们应该互相帮助。你叫什么名字?”

梅林暗中咬了一下嘴唇。也许她正准备分给他一点信任,可他不能给她真名。

不知怎么,他说出第一个冲进脑海的字眼,“亚瑟。”

“亚瑟?”女人说,“好吧,你肯定遇到了什么困难,”她用手指碰了一下脖子,示意梅林的伤口,“我们也许帮得上忙。”

“他可能是个逃犯。”崔斯坦说,“他会把那些蠢骑士引来。说不定附近的巡逻队就在搜捕他。”

女人望着他的眼睛微笑,“你也曾是个逃犯。”

“哦?”崔斯坦说,表情突然柔和了。眼角的皱纹里闪烁出光辉,“那不一样。”

“不一样吗?”女人的手自然而然找到了他的,“当时我也那么说。”

崔斯坦握住了她的手,看她像看一件珍宝。片刻,他收起表情里的柔软,转向梅林,“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吸进肺里的空气变重了,如丝的细雨飘进了眼睛。梅林眨了眨,咽下嘴里的津液:“……我和同伴遇上了强盗。那伙人很厉害,脖子后头有刺青,衣服是黑色皮革,拿着刀剑和十字弓,不是普通强盗。”

“是雇佣兵?”女人说。她皱起眉头,“我们遇到过。记得吗?和平协定以后佣兵生意不好做,这些人游荡在各国边界的森林里劫道。”

“你的同伴在哪儿?”崔斯坦问。

“他在山坡那边休息。”梅林说,“他伤得比我严重……马和行李都丢了,现在我们想回家去,但两个人路很难走。”

“回家,”崔斯坦眯了眯眼,“你们来卡美洛做什么,卡美洛可是个禁止魔法的地方。你的同伴也是巫师?”

“他不是。”梅林说,“我们来……做生意。你知道,无论是不是巫师都得活下去。”

“什么生意?”

梅林顿住了。心砰砰直跳。没抓兔子的那只手掐紧了掌心。

“药材。”

崔斯坦的眼睛精明地闪烁着。“如果你说谎,我会知道。”

“你们的家在哪儿?”女人说。

“越过艾斯蒂尔山,在洛特王国。”

“那很巧。我们要去戴斯维尔。”她捏捏崔斯坦的手,抬起头看他,“艾西亚能瞧瞧他的伤。”

“以艾西亚的脾气很难说。”崔斯坦说。他对梅林抬了抬下巴,“我通常不允许别人搭伙,尤其是你这样好手好脚的人。”

梅林犹豫了一瞬,把怀里的兔子抓出来递给他。

女人睁大眼睛,然后大笑起来。

“我能付……”梅林说,他的脑子在紧绷中有些混乱。他在外衣里摸索了一阵,找到那袋包起来的宝石。

“我付钱向你们买马和帐篷。”

女人的笑容消失了,和他设想的不同,他们脸上没有一点欣喜。他摊开的手掌僵硬着,崔斯坦掀开布片,在一小捧宝石里拨了拨,挑出颗红色的。

“成色很不错。”他举高看了会儿,对着天空,指腹摩挲宝石的光面,然后抛起它扔回布兜里。

“告诉我,亚瑟。”他说,“卖药材能赚到这些?”

梅林立刻意识到他犯了个错。这是国王新婚礼服上的宝石,也许是王城里最好的宝石,经过最好的工匠之手打磨……他简直想给自己的脑勺来一拳。

“……当你卖魔缇花的时候你就能。”他急中生智,“有些药材就是价值千金,光是采摘就得堵上性命。”

他的手指本能地想蜷缩起来,在他意识到的时候,蜷缩变成了一阵古怪的痉挛。崔斯坦皮笑肉不笑地又扫了宝石一眼,“从强盗的指头缝里留下这些不太容易吧。”

“我们仅剩的家当,”梅林合拢了包裹宝石的布,现在这个动作看起来是珍惜而不是心虚了,“怎么也要留下来。”

崔斯坦和金发女人交换了眼神,“那倒没错。”他说。

“去见见你的同伴。”女人终于决定,“再看看我们有什么可帮的。”

崔斯坦没再反对,梅林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打消了疑虑。他们合力把鹿和兔子绑在一起,吊在树上,然后向着亚瑟的歇脚处走去。

雨时大时小,远远地,梅林望见了那棵树。狼皮还在树荫下,然而没有人影。

他飞快地跑过去,快得脚下打滑,急切的惊慌快要撑破心脏。“Ar——”刚呼唤亚瑟的名字,他忽然想起不能,于是扭成一声突兀的“你在吗?”,躲避着被落在后面的两个人的注意。

不远处的几棵树后,亚瑟扶着树干,慢吞吞、微微喘息着出现,胳膊下夹着一些断木枝。由于看见了后面的崔斯坦,他的脚步猛然收住。

梅林掐死在胸膛里擂鼓并唱不详之歌的小人,冲去将那堆树枝揽过来扔到地上,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搂住他,用他能发出的最轻的声音大吼:“你保证过你会等着!”

“我想你回来后我们需要生火。”亚瑟静静地在他身旁解释,“魔法生火也需要木料,不是吗?大概不需要干草,我没劳神去找——”

生火,天啊,生火!梅林的手指在亚瑟的前臂上攥紧。他简直想不到更令人生气的、更愚蠢的理由……但他的心忽然像浸透了野莓汁一样酸疼。

“尽力让自己显得有用,我猜?”亚瑟露出苍白的微笑,“像一棵树一样坐着实在太傻了。”

他越过他的肩头,“他们是谁?”

“我找到了马,还有帐篷。他们要去戴斯维尔,能捎着我们越过山脉。”梅林硬邦邦地说,“还有,我现在叫亚瑟了。”

亚瑟微微疑惑地看过来,他还没说话,崔斯坦已经走到跟前。

“你没说他伤得这么重,”女人瞪大眼睛,“他连走路都艰难,得快找个——”

一声“唰”的轻响,崔斯坦抽出女人腰间的短剑,抵住了亚瑟的喉咙。

梅林的手腕倏地一挣,但亚瑟立即反捉住了他。

崔斯坦盯紧亚瑟的眼睛,“魔缇花要在哪采?”

梅林的心向上揪起,崔斯坦瞟过来的时候,一根细线摇摇欲坠地将它悬吊在半空。崔斯坦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像在重复“如果你说谎,我会知道”。

亚瑟的视线往眼角微不可察地移了移。

“……伊斯加山,”他略带沙哑地说,“巴洛森林,树根部的洞穴里。”

崔斯坦不慌不忙抖了抖剑尖,“巴洛森林到处是闯入者的白骨。为这种花值得去冒险?”

梅林的手在亚瑟手里,他怕他说出任何露陷的话,但亚瑟冰凉的手指稳稳地攥着他,稳得像用上了所有力气。

“为什么不值得?”亚瑟说。

“谁会买这鬼玩意儿?”崔斯坦笑了。

亚瑟像是完全了解崔斯坦到底在问什么,至少从侧脸的线条里看不出一丝困惑。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滑出一句模棱两可的:

“总有人需要。”

崔斯坦不耐烦了,“我问你们卖给谁。店铺,位置,老板的名字。”

也许是错觉,梅林仿佛能听见亚瑟胸膛里忽紧忽慢的心跳。他的另一只手从亚瑟腰侧缓慢悄然撤到他背后,指尖贴住衬衫,在没被绷带缠绕的背肌上画下一条竖线和一个圆圈。雨沾湿了头发,在衬衫上留下浅淡的颗粒,“噤声,观察四周”,国王和最受信任的圆桌骑士间的暗号。

“我们对名字保密。”亚瑟说。

“如果我一定要你说呢?”崔斯坦似笑非笑,“也算半个同行——你和我。你肯定明白做生意得小心沾上身份不明的人。”

“是王宫里的名字。”梅林在这时插嘴,“我们不想掉脑袋。”

崔斯坦瞥了他一眼,“许多人都说他们把货卖到王宫,卖给国王和见鬼的贵族。但他们甚至连御医和厨房主管叫什么都不知道。”

梅林刚要开口,短剑一晃,“让他说。”

“御医的名字是盖乌斯。”亚瑟说,“他挑选东西出了名的严格。”

他不避不闪地任由崔斯坦审视,眼神自然又平和。

“那你们一定有特殊之处了。”

“我们能采到魔缇花。”亚瑟说。

崔斯坦琢磨了他一会儿,放下剑,抛给身边的女人。

“好吧,好,”他说,“跟我来。箱子里正好有些药草。我要去洛特的地盘,你们可以待在马车上。”他伸出一只手,意思是可以帮忙扶住亚瑟的胳膊。

“多谢了。”梅林把他的帮助晾在一边,捡回草地上的长剑交到亚瑟手里。

崔斯坦毫不在意,“别谢我。如果不是伊索尔达,我不可能带上你们。”他转身跨步,将他们抛在背后。女人用嗔怪的眼神瞟着他,转过头来对梅林无奈微笑,摇了摇头。

他们卷起树下的狼皮,在雨中往回走,梅林搂着亚瑟的背,让他靠向自己,雨变小了,因而他疲惫不堪的呼吸更加清晰地在他耳边起伏。伊索尔达的声音自后边传来,“亚瑟,问一声,你的同伴叫什么?”

亚瑟下意识地侧过头,梅林立即掐住他的手臂,他才反应,“……噢,我。”

伊索尔达关切地点点头,梅林向隔岸的诸神祈祷亚瑟不要笨到说自己的名字是“梅林”。

但亚瑟往他这里看了看,目光有点捉摸不透。

“威尔。”然后他喘息着说,“我叫威尔。”




*魔缇花,104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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